世上不乏激流勇进之人,少的是懂得功成身退之人。以至于曾经位高权重者,多半结局凄凉。
陆焕邦之案的后续细节查清后已到腊月,因腊月和正月的祭祀、庆典很多,不宜刑罚,将行刑之期推到明年二月二十。
腊月初四,因陆焕邦天天哭闹不休,还在狱中绝食,程浩风和胡仙仙前去探视。
"我没有反心!皇上……臣绝无反心……绝无反心啊……"天牢尽头一间单独牢房中,陆焕邦悲惨哀嚎。
头发灰白,面容苍老,他涕泪横流:"冤枉!臣冤枉啊!臣用权强横,惹得许多人不满,可都是为了帮皇上治国!臣或许言行骄纵,但绝无反心,绝无反心啊!"
是的,陆焕邦应当没有反心,他和蒯森雄产生矛盾既因为对世界变化看法不同,也还有他反对蒯森雄勾结东瀛出卖法朝利益的原因。他忠于祖国法朝,也在韩泽灿叛乱时支持了韩泽熙,他也许想当九千岁,还没想当万岁。
可是,若没有谋逆大罪,想要把其它罪名串起来,既耗时费力,又让陆焕邦有做假狡辩、携财外逃的机会。为了尽快扳倒他,只能把言行大不敬之罪夸大为谋逆之罪。
看到程浩风和胡仙仙并肩携手行来,陆焕邦停止哭叫,死死盯着胡仙仙,厉声说:“别幸灾乐祸!你的亲朋故旧也在朝中,他们早晚也会落到我这一步!”
胡仙仙扬眉冷笑一声,扭开头避开他目光,若不是为了陆开尊和陆来尊的将来着想,需要劝说他,才不想来见他呢。
“关于你的事全是我在办,你咒她做什么?还有什么恶毒的话,快说,今天特意来听听你在十大罪状之外还能给我安什么罪名。”程浩风走到牢门前,讥讽着。
“我说什么也没用,你不在乎那些人过得怎样,她不同,她很在意的。让她担忧生气,就能让你担忧生气,我当然针对她说。”落到这一步,陆焕邦还是很聪明,也还是想方设法要给程浩风找不痛快。
程浩风和胡仙仙对视一眼,都无奈摇头,然后劝说陆焕邦等待行刑之期时,要诚心忏悔多赎罪孽,少叫骂闹事。
可他不但不听,还骂得更起劲了,狱卒来送饭时,又嚷着不吃,要绝食抗争。
狱卒说他已有两顿没吃,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总还是精神头儿不错的,但要再不吃,真可能往后饿死牢中。
陆焕邦已判死刑,早死晚死对他没区别,对朝廷名誉却有大大区别。要是他喊着冤绝食而死,会有酸腐道学先生认为皇上不仁,也会有别有用心之辈攻讦朝廷确实诬陷了他,如此造出种种谣言对朝廷不利。
“你很冤!你真的非常冤!”胡仙仙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不冤枉你又怎么对得起那些被你害的人?他们很多人毫无反抗之力,连冤也喊不出来!”
陆焕邦咧着嘴发愣,没有再哭喊,只愤恨看着胡仙仙。
胡仙仙大方朝他一笑,笑容娇媚而目光凌厉,这嘲讽之态比冷声呵斥更剐人心。
也许是陆焕邦终于想起他做了多少欺君害民之事,感到惭愧了,走到牢房靠里角落默默呆着。
看到他气势弱了下去,狱卒认为他服软了,将饭菜递到牢门缝隙口,请他吃。
“不吃!”陆焕邦气势陡增,端出多年掌权的威风,狱卒吓得退了一步,他又向程浩风他们说:“我要见我的儿子,见不到他们兄弟俩,饿死也不吃!让天下人看看朝廷是怎么虐待有功旧臣的!”
胡仙仙“嗬”地一声笑,“好啊,也让他们来看看你是怎么耍赖的。”
陆焕邦气得嘴角直抽,“我的开儿、来儿又聪明又孝顺,没有你们挑拨离间,怎么会不来看我?”
“他们不是不来看你,是为了他们着想,你最好不要提见他们的要求。”胡仙仙理解落魄潦倒后,很想见亲人的心情,可如今这份苦也是陆焕邦自找的,不能为了他好受些而牵连那两兄弟。
陆焕邦用挑唆他人子女不孝,破坏人天伦之乐,冷漠没有人性等等话来说程浩风他们,可他们仍是不同意父子相见。
说得多了,程浩风也没有耐性劝:“你是希望他们跟你一起败落,还是希望他们有锦绣前程?”
以父子之情对比个人成功,显得很功利,但只能如此才能拧一拧陆焕邦顽固态度。
要让陆家兄弟来见父亲不是不可以,但见了之后呢?能让他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有个小小官职,已经很费力,再来相见,不惹皇上猜疑也要惹某些大臣弹劾。
陆焕邦低头阴狠地斜程浩风一眼:“我的儿子不是没孝心、没情义的人!”
他那神情是暗指程浩风没孝心没情义,此种言语对别人不算什么对程浩风可会十足伤了心,因程父指责过程浩风没孝心。
见程浩风面容有点发僵,胡仙仙知道他还没有解开这个心结,思索着反驳陆焕邦的话。
一会儿后,胡仙仙冷视陆焕邦说:“你扪心自问,陆开尊坚持要娶阿翩,不听你的种种安排,你就要把他赶出家门的时候,你想的到底是什么?是想着要维护一家之主的威严,主宰他的人生,还是想着他的感受、他的将来?你到底有没有替他着想过?”
陆焕邦急得“我……我……”结巴半天没说出话,他想说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可要说时竟然心虚。
牢房中又沉默了,狱卒看看还端官架子的陆焕邦,又看看冷峻的程浩风和严肃的胡仙仙,他觉得和这些身居高位的人相处还真难受,连见惯了种种酷刑的他也莫名心底生寒。
过了半晌,陆焕邦冲到牢门口怨愤大吼:“你们故意整我,这么等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给你时间自赎,还嫌活得长了?”程浩风立即反问。
“什么自赎?你们就是想让我彻底屈服,让我顺从得像个傻子,才准我去死!”陆焕邦目光癫狂,这种孤独而不自由的生活比挨饿受冻还难熬。
程浩风情绪倒是平复了:"只是让你行动没自由,没有对你用刑,吃穿待遇还算优厚,你以前对落败的政敌可没有这么好。"
被这话噎得翻了翻白眼儿,陆焕邦又沮丧坐回角落。
考虑到陆焕邦理政之初也曾做过利国利民的事只是后来腐化,对他的确还算优待,这个牢房单间中有床、有马桶、还有张小桌子,桌上有笔墨纸砚,他蜷缩的那个墙角还有个蒲团垫着。
胡仙仙放缓语气说:"你闷得慌的话,可以做手工活计,可以写诗做词,将你一生感悟都写出来也是自赎,并没有强求你悔过自身,再对朝廷歌功颂德。"
陆焕邦“嗤嗤”而笑:"我这一生写的公文够多了,所题诗词也不算少。写烦了,不想写。我岂不知道如今见了儿子,会连累他们?可你们过几年还会当他们是朋友吗?与其被你们利用,不如早些有个明白结果,不管是好是坏总比有希望再绝望好。"
这意思是怕程浩风他们如今为了各种利益,假装把当陆开尊、陆来尊当朋友,以后利用完了再狠踩他们?担忧这些才是陆焕邦哭闹的真正原因!
程浩风和胡仙仙对望着,各自叹息几声,程浩风先说:“只要陆家兄弟不做弑君叛国的大恶事,即使有错,我也会放他们一马。只要我在法朝还能说得上话,绝对会尽力保护他们。”
胡仙仙诚恳说道:“只要阿翩还留在陆大公子身边,我不可能去伤害他。对于来尊,我更是把他当弟弟一般。我也坚信他们会比你更懂得坚守本心,不会被欲望所蒙蔽。”
已是人精,陆焕邦自能分辨他们所说是否出于真心,低头想了一会儿,起身朝两人拱手为礼。
然后,陆焕邦决定在余下的时光里给两个儿子抄写经书积福,还要给陆开尊刻一匹小马,给陆来尊刻一只小猪。
孩子们幼年时,他很忙,从没有亲手做过什么给他们,大儿子属马,小儿子属猪,按他们生肖所刻两件器物当成护身符吧。
腊月初六,陆焕邦又向狱卒请求见程浩风,且只见程浩风一人,还保证不胡闹,不耽搁时间。
牢房过道中光线昏暗,程浩风不疾不徐行来,蓝色道袍上灰暗阴影晃动,他面孔正好背光,看不清神态如何。
陆焕邦站在牢门口,平静的面容,眸光中看不出情绪,他看着程浩风的身影似乎有惺惺相惜之意。
惺惺相惜,或许是觉得程浩风透出寂寞之感,比他此刻的寂寞更寂寞。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没有谁能在权力巅峰当常青树。"见程浩风离得近了,陆焕邦朗声说。
程浅笑一下:"于我而言,无需考虑隐退山林,还是长居高位的问题,扳倒你后,我仍然只有国师虚衔。"
这情况,陆焕邦也知道,但他以为是程浩风“以退为进”之计,等着皇上和众臣求他再去掌权,但听话里意思是的确不想再争。
陆焕邦沉吟片刻:"看来你的确不在意俗世的功名利禄,难道你所做一切都为了沈廷扬所提过的那些虚妄之事?"
"你认为是虚妄,可对我来说皆为实实在在要发生的事。"程浩风语调平平。
陆焕邦长“哦”一声,似有所悟地说:"我们所求不同,但想要掌控命运的执念却相同,你也终将无法回头。"
执念和命运最难说清,程浩风含笑不语,深深看陆焕邦一眼,转身离去,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头。
腊月初七,是胡仙仙的生日,这嘉祥二年的腊月初七,她已满二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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