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又一次坐在了空荡荡的金库里。
这是老朱和马皇后留下来的,自从被柳淳盯上之后,这里面就空了。虽然账面上皇家的钱不少,但是却只是账面资产而已。
到了朱棣这里,那就更惨了,从资产直接变成了负债。
刚登基那会,他就逼着柳淳想办法。结果呢,东番岛开发,成立皇家证券交易所,总算是让账面财富暴涨。
朱棣一度很欣慰,可是没过几个月,他又欠了一大堆的债务。
这可怎么办啊?
几时朕才能把国库填满啊?
朱棣是越想越糟心,难不成朕一辈子都要靠着借钱过日子了?
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是朕怎么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钱过?
朱棣越想越纠结,越是纠结,就越生气。
他也不知道气谁,但就是想找人发泄一下。他很想叫姚广孝或者张玉进宫,陪他喝点酒。可姚广孝长于阴谋诡计,对国计民生根本不熟悉,而张玉就是个闷葫芦,自己问他怎么弄钱,估计就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抢了。
算了吧,还是去找柳淳。
朕让你筹钱,说怎么样都行,把皇宫卖了也在所不惜,可朕就是那么一说,你怎么能当真呢?
皇家制糖公司,交易所,银行,这都是朕的东西,你大大方方帮着花出去了,这算什么事?
朱棣冲着木恩道:“去,准备一坛洪武二十年的窖藏老酒,朕要出宫!”
木恩乖乖答应,头些日子,他还琢磨着自己的春天要来了,只要抓到柳淳的把柄,他就能带领着东厂,跟锦衣卫分庭抗礼,从此之后,内廷宦官都要对他高山仰止。
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没做成的事情,竟然让他给办成了,这是多大的成就啊!
可转眼之间,柳爷变成了六爷,楚王发狂,牵连了一大堆文人,紧接着又要兴学,天子的内帑再次空了……这些事情要真是追究,自己也是有错的,至少是他抓了楚王啊!这几天木恩提心吊胆,生怕朱棣发飙,他会跟着遭殃。
这次朱棣出宫,都不用问,一定是去柳府。
木恩算是看透了,朱棣能摆弄所有的文臣武将,唯独拿柳淳半点主意也没有,而且搞不好还要被柳淳耍弄。
这次去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占到便宜,如果铩羽而归,万一迁怒自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木恩提心吊胆,跟着朱棣,来到了柳府。
没想到的是柳府十分热闹,六元黄观也在,另外太子朱高炽,周王朱橚,许多人也都在。他们聚在葡萄架下面,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朱瞻基站在外围,竖着耳朵听着,突然回头,看到了皇爷爷,立马跑过来。
“皇爷爷,师公他们在说教材的事情。”
此刻柳淳等人注意到了朱棣,连忙过来施礼。
在这么多人面前,朱棣不好疾言厉色,相反,还要挤出笑容。
“你们忙什么呢?”
朱橚笑嘻嘻将一本书递给了朱棣,“四哥,你瞧瞧,这是我们编的书。”
朱棣眉头紧皱,“你也来了,莫非是要编医书吗?”
朱橚忙道:“不是,我就是负责一点点?”朱橚用手比了比,窄窄的一条,最多能写几十个字,这么点东西,也值得骄傲?
朱棣哼了一声,随手翻开,闪目看去。
第一课就让朱棣摇头了:我是什么人?
这叫什么东西?
朱棣匆匆扫了两眼,就怒道:“柳淳,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柳淳冤枉透了,“陛下,臣一心编书,可没有花样,陛下要是觉得不妥,不妨提出来,臣一定为陛下解答。”
朱棣没搭理柳淳,他发现了课后的问题:请用课堂所学,介绍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几个编书的扔在一边,朱棣扭头,正好看到了木恩。
“你过来!”
木恩连忙跑过来,躬身道:“皇爷有吩咐?”
朱棣瞧了他半天,随口道:“你说,你是什么人?”
“啊!”
木恩一下子就蒙了!
这是什么问题?
难道皇爷说自己不是人?或者说自己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这,这可怎么回答啊?
扑通!
木恩就跪在了地上,磕头作响,痛哭流涕。
“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忠心耿耿,奴婢没有对不起皇爷的事情,奴婢只是收了下面孝敬的一点银子,奴婢……”
朱棣这个气啊,飞起一脚。
“蠢奴婢!朕几时问这些?朕问你,是什么人?”
木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子都晕晕的,勉强爬起,一脸苦兮兮的。
“皇爷,恕奴婢愚钝,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你算什么东西?”
“奴婢,奴婢不是东西!奴婢求皇爷饶命啊!”木恩又磕头起来。
这时候太子朱高炽咳嗽道:“木恩,父皇的意思是让你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就比如说,咱们两个素不相识,你想让我认识你,你要怎么说?”
经过朱高炽的解释,木恩终于明白过来,他简直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明明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千万别让东厂的人知道,不然还不把自己笑话死了。
木恩认真想了想,笑嘻嘻道:“启奏陛下,奴婢是永乐天子的奴婢,承蒙皇爷恩典,提督东缉事厂,奴婢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绝不敢有片刻懈怠,奴婢……”
“够了!”
朱棣怒喝一声,“没用的奴婢,滚一边去!”
木恩越发想不通了,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了,怎么陛下会这么生气呢?他讪讪退到一旁。此刻朱棣再度低下头,仔细翻看手里的教材。
他耐心把第一课读完,然后又反复思量许久,这才缓缓点头。
“是朕小瞧了这堂课的重要啊!”
柳淳笑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借着大兴教化的机会,必须让百姓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这才是基础的基础。”
你是什么人,听起来像是很幼稚的一个问题,但是却蕴含着对自己身份的最基本认同,也是构建一个国家的基础。
就拿后世来说,你去问一个人,他的身份认同,只要脑筋正常,基本都会告诉你他是中国人,然后才是其他的身份,某个省的,某个行业的,某个阶层的,一层层下来,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即便不说,他的心里也会默认自己的国籍。
很多人或许会认为“中国人”这个认同很容易,其实不然。就拿大明朝来说,绝大多数底层的老百姓,尤其是一些偏远的农村,他们对外界一无所知。
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多半会回答自己是某个村子,或者是某一家的人,能弄清楚在什么县,什么府,已经凤毛麟角了。
至于皇帝啊,官员啊,那都是非常遥远的,或许有个朦胧的印象,可也跟庙里的神像差不多了。
他们接触最多的就是小吏,所以朝廷在百姓的心里,多半就是要钱要粮食,张牙舞爪的胥吏,仅此而已。
别说百姓,就连一般的读书人,他也未必能弄清楚自己是哪一国的人,或者说在他们的心里,国家是次要的。
你要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多半会说自己是湖广人,是山东人,是岭南人。在他们的心里,家乡是排在第一位的。
另外呢,他们也会说自己是某某的门人弟子,以此来彰显身份。
说来很有趣,在古代,最大的,最广泛的认同的,就是儒家认同,不管天南地北的读书人,都以孔孟门徒自居。
很多人都说儒家维护了几千年的大一统,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儒家认同最广泛,最牢固,因此哪怕是异族杀进来,也要向这个儒家认同低头。
但儒家的作用也仅此而已了,出了读书人的圈子,普通百姓还都是家乡认同。因此听说边关有战事,他们未必愿意牺牲,一旦敌人杀到了家门口,许多人就会奋起保护家乡,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慷慨就义。
因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块土地有着深刻的感情,知道是这块土地养育了他们,当距离超过他们的认知之后,自然也就冷淡了。
“陛下,这第一堂课,臣想构建的就是大明认同,当问到每一个人头上,他们能答出自己是大明的人,自己的君父是朱家皇帝,自己生活在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度……历朝历代以来,无数仁人志士,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有太多了不起的人物历史,值得去铭记缅怀。”
“当所有人都有了共同的记忆,他们就会自觉维护这个国家,当国家遇到了困难,就会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亿兆黎民,能够拧成一股绳!陛下不需要依靠士绅,就能动员这个国家最基层的力量,让大明朝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朱棣的瞳孔紧缩,瞬间又绽开,宛如鲜花绽放,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大一统,哪怕连秦始皇都不敢奢望的大一统……什么欠款,什么内帑空虚,根本不重要了。
为了柳淳所描绘的局面,花多少钱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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