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在上,不肖弟子荀顺庆泣血上陈:昔年先生率众弟子,于长沙府推行变法,弟子追随先生,行于山谷之间,宿于百姓之家。体察疾苦,熟知民情。虽数年过去,弟子犹铭刻肺腑,旦夕不敢忘怀。
其后,弟子外放为官,忝为县令,行变法之事,解百姓疾苦。又遭奸人陷害,几乎罢官。所幸先生周全,先帝明察秋毫,弟子得以安然脱身。先生之恩,如山高海深,教导之德,救命之恩,虽生身父母,不能相比。
奈何弟子愚鲁蠢笨,浅薄无知。先生遇害,弟子不发一语,先生再度出山,弟子又未能响应……弟子之行,与禽兽无异,纵然天打雷劈,堕入地狱,受尽酷刑折磨,亦是咎由自取,理所当然。
弟子不忠与国,不孝恩师,弟子之罪,罄竹难书……然则百姓何辜,生民何罪?山东清丈田亩,触怒世家,构陷弟子,无端降罪。缇骑出动,索拿京城。
山东父老,仗义出手,数万民众,夜围兖州,老少妇孺,大声呼号,弟子遂得以苟全。
如今兖州府,聚集民众八万余人,皆欲死战以保全土地,捍卫新法。可弟子深知,兖州府无兵无将,百姓虽有一腔热血,如何能敌披坚执锐猛士强兵。
不日天兵到日,玉石俱焚,全城父老,同遭诛戮。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之日不远矣!
弟子本意推行新法,解万民疾苦,救济苍生,实现先生主张。奈何朝野不容,世家大族,恨不得争食弟子血肉。
若弟子一死,能解百姓之苦,纵然千刀万剐,弟子百死不悔。然则弟子手无缚鸡之力,纵然身死,也不能救兖州百姓之万一。
如此弟子觍颜做书,上呈恩师,万望恩师不必顾念师徒之谊,务必垂怜数万兖州父老,恳请恩师说服燕王南下,提兵救援,弟子不胜惶恐,感激涕零……”
一份书信看完,柳淳突然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
他默默坐了下来,一语不发,面前不断闪过荀顺庆耿直坚韧的面庞,这个学生不容易啊!
书信传到了其他人手里,大家伙纷纷看过,朱棣扫视了一下,“你们都说说吧,该怎么办?”
道衍瞧了瞧柳淳,又看了看众人,笑道:“这是弟子向恩师求救,柳大人不方便多说,那老衲就说说!我还是那句话,必须出兵,而且要立刻出兵!就算付出再大的牺牲,都要保住兖州义民!”
“保住了他们,就保住了民心!民心在我,则靖难大业必成!”
道衍起身,冲着大家伙慷慨道:“荀顺庆一心变法,他最在乎的是民间疾苦,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投靠我们,没有参加靖难军。有人或许要问,这样的人,值得救援吗?老衲要说,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弥足珍贵!”
“荀顺庆是受方孝孺之托,在山东推行变法。可方孝孺无法保护他的周全,以孔家为首的山东大户,恶意中伤,荀顺庆遭到了诬陷,被锦衣卫擒拿回京。”
“这恰恰说明,在朱允炆的治下,根本没有变法成功的可能!他所谓的变法,也不过是虚应故事!真正有心做事的英才,跟着朱允炆,只会明珠蒙尘,宝剑锈蚀,白白浪费了一条性命!”
“正直之臣受到陷害,小人奸佞大行其道,世家豪商肆无忌惮,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这就是朱允炆治下的写照。面对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局面,王爷岂能袖手旁观?我靖难军将士,又岂能无动于衷!”
柳淳第一次领教了道衍的鼓动本事,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丝毫不比柳淳差。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出众的忽悠本事,如何能说服朱棣,听从他的建议,起兵靖难。而且纵观整个靖难的过程,道衍都是积极的主战派。
只不过由于柳淳的加入,让道衍失去了一些光芒。但金子总会发光,道衍的这番话,真的打动了朱棣,说服了诸将。
就连那几位藩王,都跟着频频点头。
尤其是宁王、齐王、代王三位,这仨家伙想起前些日子还打算投靠朱允炆,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朱棣再不好,但他有胜利的希望,这就足够了,跟着朱允炆,完全是找死啊!
“出兵!”
以蓝玉为首的诸将,一起建议道。
“出兵!”
以茹瑺为首的文官,也跟着附和。
“出兵!”
齐王、蜀王、代王、宁王,所有的藩王,一起高声大喝。
整个议事厅,全都是这两个字!
靖难军上下,终于达成了一致。
朱棣手按宝剑,凝视着远方,突然,他抽出宝剑,劈向眼前的桌案,顿时桌案分成两段!
“出兵!此战不胜不归!不接受议和,不划疆自守!不除尽奸佞,绝不收兵!”朱棣扫视一眼,最后落到了柳淳身上。
“柳淳,你看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柳淳的心情也十分激动,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毫无疑问,他们远没有准备好,但是柳淳坚信,此战必胜!
“王爷,我等以堂堂之师,讨伐奸佞,是顺天应人之举,符合先帝祖训。臣以为应该先派遣使者,南下金陵,痛斥奸佞。”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舆论的重要,还在粮草之上。
君不见陈琳的一篇讨贼檄文,能把曹丞相吓得浑身冒汗,骆宾王的一篇檄文,能把武媚娘都骂得服气,这就是本事。
遗憾的是这两位貌似都输了,不过争取舆论的主动权,还是重中之重。而且柳淳这么安排,还有一层用意,现在靖难军一时掉不出那么多兵力,兖州的百姓危在旦夕。
派遣一个使者过去,正好能恫吓南朝,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争取宝贵的时间。
朱棣是深以为然,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派谁去合适呢?
大家伙互相看看,这个人必须口才好,必须有胆子,纵观靖难军,这样的人不少,可大多身居高位,像柳淳、道衍、茹瑺这些人,总不能去充当信使把!
这时候朱高燧突然站了起来。
“启禀父王,前不久有一个人名叫纪纲,是山东的秀才,他只身来到北平,想要投靠靖难军,只是苦于无人引荐,此人竟然主动到了儿臣手下,充当苦役。有一次儿臣巡视工地,趁着休息的时候,纪纲跪在儿臣面前,诉说他的经历,想要替父王效力之心。”
“儿臣听到之后,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让他在军中牧马……儿臣听说,此人弓马娴熟,又兢兢业业,没有半点懈怠,加之他读过书,胆子大,性情坚韧,百折不挠。”朱高燧偷眼看了下老爹,“如果父王觉得此人堪用,不妨让他充当使者,反正死了就死了,也不用在乎,如果侥幸未死,没准还能给父王当马夫呢!”
朱棣横了儿子一眼,“轻佻!诚如你所言,这个纪纲是个人才,就让他携带文书,立刻南下济南。面见南军诸将,要求渡江入金陵!”
从朱棣的话中,就能看得出来,他是把纪纲当成了过河的小卒来用,还想进金陵呢!没准在济南就丢了脑袋。
不过在众人之中,唯独柳淳眼前一亮。
真是好一场靖难大戏,妖魔鬼怪,全都跳出来了,就连纪纲这家伙都冒出来了。虽然跟历史上的情况有些出入,但根据朱高燧的描述,这家伙绝对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指挥使!
朱高燧推荐了纪纲!
真是有趣啊,在历史上,不是朱高煦跟纪纲走得很近吗?
莫非……柳淳下意识看了看朱高燧,以这小子的阴险毒辣,还真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被老师盯上,朱高燧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心说坏了,我不会要倒霉吧?
他惴惴不安,回头仔细叮嘱纪纲。
“你可听好了,我把机会给你了,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我只有一条,就是不许丢人,如果你扛不住,回头我灭了你们全家!”
纪纲身形高大,器宇轩昂,光看卖相,绝对是伟岸的大丈夫,颇有豪杰气概!
他朗声大笑,“三殿下,小人自知卑贱,要想在乱世之中,出人头地,唯有不怕死而已!请三殿下放心,纪纲烂命一条,就算南朝把我的骨头敲碎,我也不会投降,更不会给王爷丢人!”
“我只求三殿下一件事,假使纪纲慷慨就义,请殿下能照顾纪家上下,小人感激不尽!”
朱高燧深吸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告身,递给了纪纲。
“我跟父王说了,任命你担任锦衣卫千户,你死了,这个千户是你儿子的!你儿子死了,是你孙子的!总之,不会给外人!”
纪纲激动的双手颤抖,接过了锦衣卫千户的告身,双膝用力跪倒,欣喜若狂道:“卑职一条无用之命,能换来世袭千户,值了!”
说完,纪纲捧着告身,戴好了书信,上了战马,只携带两个随从,立刻从北平出发,直奔济南府而去!
他刚走,柳淳就出现在了朱高燧的身后,感叹道:“真是一个亡命徒,他此去必定不凡!”
朱高燧吓得缩了缩脖子,“师父,他那么厉害吗?”
柳淳狠狠瞪了朱高燧一眼,“你小子少给我装蒜!你从哪里网罗了这么个家伙?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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