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厘金怕是要大肆推行了,不单是巴蜀一地,其他地方也不能幸免。王兄若是方便,能不能陪我南下,亲自走一趟,看看生意究竟怎么样。”
王才跟柳淳接触了几次,他最初只当柳淳是个富商公子哥,而且还是靠着老爹的那种。但是接触一段时间,王才发现柳淳对朝廷的事情,每每能一语中的,见解和其他人全然不同,偏偏又颇有道理。
这个家伙年纪不大,却不能小觑啊!
“能陪着刘兄,是我的福气,明天就动身。”王才想了想,又道:“这次去咱们顺路带着点蜀锦过去。以前我就是这样,去的时候带着蜀锦,回来贩运食盐。能躲过税金,顺便挣点路费。”
王才的话,尽显商人的精明,柳淳没有意见。
转过天,王才准备了两百匹丝绸,装好马车,就准备跟柳淳动身向川南而去。
可他们还没动身,就有衙役闻着风,赶来了。
“怎么?要走?”
王才眼珠转转,忙道:“那个……没有,就是城里的几个铺子重新盘货,把多的送到少的铺子去,都是自家的生意,没有买卖的!”
“没有?”衙役冷哼道:“我可打听好了,你老小子要去川南采买,还敢说没有?”
见谎话被拆穿,王才也不怕,他跟衙役打交道太久了,早就有了办法,他告诉衙役,自己的钱都采买了货物,要等卖了之后,才有钱缴纳,请官爷们高抬贵手……他还递了一个五两的银元宝。
“通融通融!都是自家的弟兄!能不照顾一点吗?”
放在往常,多半就过去了,可这次不成,衙役冷哼了一声,“告诉你,不是我们要收税,是上面的意思,不收税那些丘八大爷吃什么?他们饿肚子了,那可是要出事的!对不起了!”
这家伙带头从车上搬了两匹蜀锦,扬长而去!
“等等,那个蜀锦你们拿走,把银子给我啊!”
“给你?”衙役哈哈大笑,“王老板,蜀锦是要上缴的,这点钱啊,就当给弟兄们喝口茶水了,谢了!”
这家伙说完就带着手下走了,到了门口,他还回头一笑,“王老板,别生气,我们弟兄算是客气的,等出了成都啊,保证还有更凶的呢!”
他大笑着离开,王才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喝茶啊!
拿钱给你妈买烧纸去吧!
“刘兄,这帮龟儿子,还有没有王法了?吃干抹净啊!我落了个人财两空,以前我可是给过他们好处的,逢年过节,都有一份心意,这可好,什么都不管用了。”
面对王才的抱怨,柳淳只是微微一笑,“行了,王兄,咱们走吧,你也别埋怨,他们说的未必是错的,这成都的衙役还是按百分之一抽税,等接下来的税卡,就不知道要抽多少了。”
听到这话,王才怪眼圆翻,哀嚎道:“还要钱啊!我干脆什么都不带算了!”
王才当然只是说说,他要跟柳淳去看看经商环境,岂能什么都不带。但是为了避免再度被抽税,王才让车夫加快速度,最好趁着税卡还没来得及设立,就赶到川南,至少这一趟别赔了!
他虽然主要经营食盐生意,家大业大,但两百匹蜀锦也不是一笔小钱,不能白忙活。
看着王才忙碌的样子,柳淳只是轻轻的笑,衙门办什么事情,效率都不高,唯独收税,一声令下,马上开始,绝不含糊!
果然如柳淳预言的,从成都出来,他们走了不到二百里,已经遇到了三处税卡,其中最少的一处,拿走了五匹,最多的一处,直接抢了十三匹!
哪里是一百抽一啊,都快十抽一了。
王才气得龟儿子不离口,按照这个势头下去,再遇到几处税卡,他的二百匹蜀锦,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说刘兄,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你能不能说说,朝廷这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存心要整死大家伙啊?”
柳淳走出来一段,以他的敏锐,早就看透了事情。
“王兄,你说朝廷打没打算变法?”
“这个……我听说很多消息,可毕竟雷声大雨点小,倒是……”他压低了声音,“听说燕王那边,倒是在变法!”
柳淳颔首,“没错,朝廷要挽回人心,又要有钱粮去平叛,所以变法是必须要走的一步。只可惜未必是真的!”
“刘兄的意思,是挂羊头卖狗肉?”
柳淳感叹道:“挂羊头卖狗肉还好了,毕竟都是肉。我怕的是南辕北辙,原本变法是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现在反而成了害民之法。”
“何以见得?”王才好奇道。
“刘兄,你注意到没有,咱们遇到的税卡里面,是不是有乡勇负责的?”
“有,有两处呢!这帮乡勇,比谁都贪,光是他们的手里,我就损失了二十匹蜀锦!”
柳淳意味深长一笑,“让乡勇收税,王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变法是必须的,可更现实的问题是对付朱棣,对付各处的反叛,需要天文数字一般的钱粮,朱元璋留下的底子虽然丰厚,可也不是无限的。
朱允炆很需要钱,也很需要力量……当初方孝孺献的权宜之计,渐渐变成了常态,各处都在设立乡勇。
而朝廷也越发依赖乡勇,充当民夫,提供粮草辎重……在这种条件下,还想让士绅一体纳粮,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可问题是钱粮不能没有啊!
该怎么办?
面对千古难题,厘金自然应运而生!
“我懂了,朝廷这是要跟士绅一起分赃,对吧?”
柳淳摊手苦笑,“我虽然不希望看到,但事实就是如此!所谓的士绅一体纳粮,全都变成了百姓的负担,而且更可怕的是,比原来的数额多了数倍不止!”
王才仔细思索着,还真是这么回事……朝廷要设立税卡,官府又没有那么多人,即便有,也收不上税。
没有办法,就只能交给士绅负责。
士绅能征税了,自然要把原来一体纳粮摊下来的负担,转给过路的商民百姓……而且这里面还包含了养乡勇的费用,给朝廷的军需粮草,还有他们中饱私囊的那部分!
算起来何止十倍!
简直百倍不止你!
老百姓有苦头吃了!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王兄,你想想,什么人能组建乡勇?”
“什么人?反正老实人是不会干的。”王才无奈道,办乡勇,需要人,需要钱,更需要手段……很显然,那些良绅是没法组建乡勇的。
能拉起乡勇队伍的,九成以上都是劣绅豪强。
这帮人一手练兵,一手征税,彻底掌控了地方。他们控制了地方之后,除了普通百姓被压榨之外,那些良绅也会进一步被消灭。
分析到这里,事情也就清楚了……朱允炆极力拉拢士绅,可事实上,能为他所用的,只有地方的劣绅、豪强、巨贾而已。
而这一伙人,又恰恰是变法需要解决的最大的障碍。
柳淳跟王才一路走下来,是越走越清醒,越走越明白……当然了,那些蜀锦也越来越少了,等他们赶到荣县的时候,已经一匹蜀锦都没有了。王才这个气啊,他就像是被拔了毛的孔雀,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屁股。
“土匪,格老子的,都他娘的是土匪!”王才跳着脚大骂,“刘兄,这生意没法做了,我回头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柳淳好奇,“王兄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头我也拉起一支乡勇,找个地方,设卡收税,他们能干得了,我也能干!我看啊,这个没本的生意,也挺不错的,至少比贩卖井盐赚钱。”
王才信誓旦旦说着,可他却发现柳淳似笑非笑,弄得他心里毛毛的。
“莫非我说错了?”
柳淳哑然,“王兄,你不妨看看再说,没准很快就会有热闹了。”
王才吸了口气,他含笑道:“刘兄,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
柳淳笑道:“我不是说了,我叫刘春,就是一个四处找伙伴做买卖的生意人。走得地方多了,见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一些判断。你瞧着吧,或许还有好戏看。”
王才还想询问,可柳淳却不愿多废吐沫了。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的夜里,有一伙拿着各样武器的百姓,突然杀入城中,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商人子弟。
“官府无道,层层剥皮,一百石粮食,走到半路,就一石都没有了。朝廷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跟他们拼了!”
这个年轻人带头杀入了县衙门,衙役们平时欺负老百姓还成,可一旦老百姓真的拿起武器,他们又怕了,全都作鸟兽散。知县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被他们给抓住了,愤怒的人群将县太爷活剥了人皮,直接挂在了城墙外面……王才站在外围瞧见了,活剥人皮啊,那个县太爷浑身是血,还没有死透,不停抽搐,被愤怒的人群直接给砸成了一滩肉……乖乖,这家伙比自己有血性多了!
他又突然想到,假如自己设卡收税,会不会也有这一天啊?
“刘兄,我改主意了!老百姓得罪不得!”
柳淳只是笑,“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这帮妖魔鬼怪的气数也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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