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将秦志也送走,嬴殊已觉筋疲力尽。
很奇怪的,他明明刚刚睡起没有多久,却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连精神都感觉空落落的,从内到外都感觉虚浮。
拖着步子到厨房中转了一圈,只在缸中有一点陈米,其他全无。好在柴火也有几根,约莫足够煮一锅粥的。
嬴殊只迟疑了片刻,就撸起了袖子打算自力更生。
可惜,事情只是看着简单。
米淘了,加水放进锅里,搁灶上。柴火填进灶眼,升火,煮饭。
到升火之前的步骤,虽生疏,但好歹算是完成。
偏卡在了升火的环节。
他还特意找了一根细小的枯枝,几番试验之后甚至都用点火石将枯枝点燃了。
然而那点星星之火却愣是燎不起柴火丁点。
好一番折腾之后,火却到底没升起来。倒是他的体温升起来了。
扶着摆菜的桌台,嬴殊终于放弃地叹了口气,拖着又累又饿还莫名发起烧来的身体回屋继续睡觉。
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一直到晚霞染红天边。
院门又传来拍门的声音,还伴着个女人的轻唤,“小殊,小殊?小殊,你在家吗?”
嬴殊被吵醒,浑浑噩噩地出去开门。
院外的,是隔壁家的婶子,夫姓江,与嬴殊家里是几辈的街坊。
她见嬴殊一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动静,又因家里的男人在为护卫队做些采办的活计,隐约听到了些风声,不免有些疑神疑鬼,想到隔壁这么个整天闹哄哄的小子如今家里静得跟菜窖似的,岂不正是最大的可疑,因此特意过来看看。
却一开门就见着这半大小子脸色苍白,跟行将就木一般,楞是吓了个大跳。
听说嬴殊是一天没吃东西,江婶子忙不迭地回转了自家,取了些菜饭过来,送到饭桌上摆好,拉着嬴殊赶忙吃了。
嬴殊虽然饿极,吃得却不快。
江婶子就在他对面坐下,操心地数落。
她如今倒不必再疑心嬴殊怎么一天没有出门,便又将平日里劝诫过无数次的话拿出来又说上一回。
嬴殊一边吃饭,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有意无意倒是套出许多话来。
至少,是大概了解了自己的状况。
他家早些年还算殷实人家,有田有产,爹娘在武艺上都很平平,但与赢家主家的关系颇近,他爹又精于俗务,曾经很得赢家族长的器重。
奈何好日子没过多久,他爹就病了一场,没治好去了。
不久之后,他娘也跟着离世。
靠着两人留下的一点家产和赢家的庇护,他平安长大。奈何这些年游手好闲,学也没好好上过、武也没好好练过,家里又多年没有什么进项,近两年来,早年的那点儿底子已被他败得差不多了。如今也没个正经的营生,只天天跟在主家桥三爷的屁股后面靠奉迎讨赏度日,实在很不像样子。
江婶子见嬴殊今天真是难得肯听人说话,更是苦口婆心,“听婶子劝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找个正经营生。”她突然神秘地一笑,像是终于可以挥杆起钓的渔夫,“婶子跟你说,戴旺家的之前可找过我,让我有机会帮她家翠柳跟你说合。戴旺家的,你该是知道的,她是你们族里大太太的陪嫁,她娘家姐姐又是当年奶过杼二爷的,在二太太和杼二爷面前很有脸面。她姑娘翠柳如今在三姑娘的房里做事,长得娇俏可人,绝对称得上是个良配。”
江婶子边说,边观察着嬴殊的神色,见他没有不耐,更感欣慰,“小殊,婶子也算看你长大,你就听听婶子的,别在外面继续胡混了。你们族长如今还是惦念着你爹的,只要你肯出息,去求求他,谋个正经营生,那不比什么都强?你也不要瞧不上翠柳是丫鬟出身,婶子跟你说,这娶媳妇过日子,还是要娶实实在在的才好。”
嬴殊听了一番劝进之言,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触,总觉得是在代他人领受,其实与己无关,不过他也颇有秃子占了庙就要帮着敲钟的自觉,“婶子说得是,我这样的,哪有嫌弃别人的道理,人家看得上我,已是恩义。只是我到底也得先自己立起来,才能说其他不是,否则便是恩将仇报,耽误人家了。”
江婶子惊异地瞅向嬴殊,她没指望过随便两句话就能说动他。她看着这孩子长大,再清楚不过,什么叫眼高手低,说得就是他了。
哪怕如今家道落魄,或者说本来从一开始也没有昌盛过,但因姓了赢,他便总觉自己必定高人一等,哪肯要一个在赢家服侍的丫头。
只是,嬴殊此刻的这番话,虽也是拒绝,但听着这意味,却怎么听怎么像句正经的人话,这可就太奇怪了。
见江婶子神色有异,嬴殊心中一紧,知道说错了话。都怪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从前的品性和说话风格,如今怕是引人生疑了。
他咳嗽一声,放下筷子,非但没往回找补,反倒更知好知坏起来,“婶子,今日要不是你过来,我怕是要饿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了。从……我爹娘去后,也是一直都赖婶子帮衬……”
嬴殊将头垂下去,两手紧紧地捧着已经吃空的瓷碗,抿着嘴角,放空了目光。
江婶子鼻头一酸,险掉下泪来。这些年来,嬴殊实在算不得是个好邻居,若不是顾念着与他爹娘当初的情分,她也早就不管这没心没肺的小崽子了。
只如今,见他面色苍白,眼角藏红,仔细瞅来根本也还是个半大不大的稚嫩小子,就又觉心疼难耐。
她一边心疼,一边又觉欣慰。觉着人哪,还是生病的时候最柔软,这不,连嬴殊都变得那么平和、有人味儿了。
她止住心酸,语气更加温和,“好了,先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你现在生着病,还是要先请个大夫来看看才好。你稍进去歇歇,我去帮你叫大夫。”
江婶子说罢起身。
嬴殊赶紧拉住她,“不用了,婶子,我再去睡一觉就好。”
江婶子板起脸来,“哪有病了不看大夫的,我看你就是这样硬挺着,又没吃饭,才会越拖越重。”
嬴殊讨好地笑笑,“现在不是已经吃过了!其实病倒是其次,饿是真的。如今吃过了婶子的饭,只要再睡上一觉,管饱就好了。”
江婶子迟疑。
嬴殊道:“婶子信我吧。如今再去找个大夫,又是折腾,说不得反倒更费力气。还不如我现在就去睡觉,说不得明日一早,就全好了呢。”
许是因嬴殊难得展现出看起来靠谱的一面,江婶子最后竟被说动了。
她收拾了碗筷,又帮着嬴殊烧了些水,盯着他草草地洗漱过一遍,上了床,这才离开。
听到院门关上的模糊声音,嬴殊缩在被窝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整整一天一夜,从他昨晚第一次睁开眼,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是在不停地醒醒睡睡,间或起床接待一下访客,最后还莫名其妙地从活蹦乱跳到病入膏肓,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简直是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心力了。
入梦前,嬴殊还模模糊糊地想着,到底这一整天的恍惚、失忆,甚至感觉自己不是自己的错位感,究竟是真的,还是因为病重而产生的错觉……
是不是等到他的身体好起来,这种错位感就会消失,他也会想起自己作为“嬴殊”的全部记忆……
毕竟,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忘掉自己的记忆呢,但又不是全忘掉,是触发一点又会想起一点,但想起来的,也觉得那样不真实……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在他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此次行动,事关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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