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在当今的口谕到来前几日,贾政和王夫人就已先后被放了回来。先回来的是贾政,虽说羁押时日较长,可事实上贾政在刑部大牢里并未吃太多苦头,顶多就是日子过得不如往昔好罢,实质上的伤害半分皆无。可随后归来的王夫人却是倒了大霉了。

  却说王夫人当日被羁押之前,就在城门口受了重伤。这若是回到府上好生诊治,问题或许不大,可事实上她尚且来不及看大夫,就立刻被送到了刑部大牢之中。后果可想而知,那些碰撞伤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发恶化了。这还不算,之后,王夫人更是因为太上皇亲口赐下的杖责之刑,差不多去了半条命。只能说,能够吊着一口气回到荣国府,已经是用尽了她下半辈子所有的运道了。

  也因此,归来的王夫人并不曾如王熙凤所愿,去寻薛家母女的麻烦,甚至她压根就不知晓在她身陷牢狱的这段时间里,荣国府发生了甚么事儿。

  然这,却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早半日归来的贾政,一回到荣国府就立刻去拜见了贾母。亲眼看到贾母由记忆中的硬朗康健变成了如今瘫在床榻上几乎不能动弹的模样,贾政瞬间哭倒在地。其实,甭管贾政有多少缺点,可他对于贾母孝心却是不假的。见贾母如此模样,贾政当下悲痛欲绝,哭喊着自己不孝,连累到了母亲。

  贾母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也仅仅在鸳鸯的帮助下,略抬高了身子,直勾勾的看着贾政。

  此时,贾母的心里也有着诸多的矛盾,她是偏心次子,可长子就这般逝去,她心中也是有着痛苦的。可贾母更清楚,长子已逝,孙子孙媳妇儿只怕都恨上了她,偏生她如今又成了这么一副模样,除了倚靠次子之外,她还能如何?

  “王氏……不孝。”

  诚然,贾母是能开口,却仍是因着中风的缘故,导致有些口齿不清。连着说了好几遍,贾政才勉强听出了贾母话里的意思,登时勃然大怒。

  “王氏!亏得儿子先前这般看重她,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曾想咱们都被她欺骗了。母亲,您放心,左右儿子如今也已无前途可言,索性将王氏休弃,落了个干净!”

  “不!”

  贾母说的艰难,鸳鸯凑到她跟前,一面听一面盘算着,待贾母吭吭哧哧的说完了,鸳鸯才道:“老爷,老太太不让您休弃了太太,只说让您遵照太上皇的旨意,盖个家庙让太太去诵经礼佛,以赎罪孽。”

  “母亲?好,儿子一切都听母亲的。”

  母子俩商议得倒是容易,可等王夫人归来后,才知晓让其去诵经礼佛是多么得不靠谱。原因无他,王夫人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还能作甚?当下,贾政在询问了贾母之后,果断的改变了先前的主意,先命大夫为王夫人诊治,待伤好之后再行教导。

  王夫人是幸运的,至少她保住了性命。同时,她又是不幸的,很明显贾母和贾政皆是存了好生教训她的念头。贾政也罢,他并不会私底下动甚么手脚,可贾母却是难说了,哪怕贾母已然瘫痪,她也有的是法子让王夫人得到应有教训,好报复先前王夫人对她的不敬。

  过了三两日,王夫人慢慢转危为安,可没等好生养伤,当今的口谕就到了。

  随着这两道口谕的到来,荣国府真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最为欢喜之人莫过于李纨了,一听说贾兰不单被免去了容貌有碍的不敬之罪,更兼得了国子监监生名额,李纨当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久久不曾起身。那一刻,她仿佛想了很多,却又似乎甚么都没有想,一旁的素云也不由的落了泪,对于李纨对于跟随李纨的丫鬟婆子们来说,真的是贾兰好旁人才能好。

  相较于李纨的欢喜,荣国府其他人的心思,却颇有些五味杂陈了。

  当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奉命来传旨时,贾政接旨后,却是首先感到了为难。头一道口谕确是好事儿,后头一道却有些不尽如人意了。这王夫人因着伤势颇重的缘故,尚且不知晓这其中的内情,贾政却是早已心知肚明了。

  薛家早已改了主意,不愿将女儿嫁予宝玉了。

  凭良心说,贾政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一来是因为薛家乃是商户人家,二来却是薛宝钗同王夫人太过于亲近。可相较于一团孩子气的史湘云,贾政勉强觉得,薛宝钗还算妥当,至少薛宝钗还会劝着宝玉上进,而史湘云却只会整日里想着如何玩闹,亦或是可劲儿的使着小性子。

  矮子里头拔高个,贾政原本都已经勉为其难的打算接受宝玉和宝钗的亲事,可孰料,他进了刑部大牢一遭,出来后才知晓薛家母女俩捅出了多么大的篓子。

  瞧不上宝玉;试图通过毁去史湘云闺誉的手段,将之跟宝玉凑作堆;因此事得罪于史家后,又厚着脸皮用银钱将事情抹平;眼见史湘云脱身,又转而将脏水往黛玉身上泼,逼着黛玉硬是将林家万贯家产送予当今,强行脱身;如今更好,当今下了口谕,虽说口谕不比明旨,可无论是荣国府还是薛家,都没有底气抗旨不尊,甚至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贾政彻底恨上了薛家,然不管怎样,他却只能咬牙接受这个儿媳妇儿。

  当下,贾政连荣庆堂都不曾去,径直去了荣禧堂寻王夫人。王夫人因着伤势颇重,一直不曾搬离,可养了这几日,哪怕并不能下床走动,好赖也能开口说话了。

  “你干的好事儿!如今,宝玉不得不娶薛家女,这下你可得意了罢!”

  从贾赦亡故后,一直到今个儿,这是王夫人多日来头一次见到贾政,却完全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只有相看两厌。

  贾政不满于王夫人总偏向于娘家人,王夫人亦不满于贾政的蠢笨无知。可事关宝玉的亲事,王夫人还是强忍着身子骨的不适,勉强开口询问详情:“老爷,甚么叫做宝玉不得不娶薛家女?究竟发生了何事?”

  “哼,何事?”贾政冷哼一声,也不管王夫人如今伤势情况,当下便将薛家母女俩在这段时间内干过的所有“好事儿”尽数告知了王夫人。

  薛家母女俩的所作所为,在外头无关紧要的人看来,仅是一场不堪的闹剧;在王熙凤那一府人看来,却是蠢人多作怪;落在贾母、贾政眼中,纯粹只是觉得气愤、恼怒;可听在王夫人耳中……

  晴天霹雳!

  王夫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嫡亲妹妹母女俩竟敢在背着她做了那么多不堪的事情。污蔑史湘云,将脏水往黛玉身上泼,那倒不是不能原谅,可王夫人最不能接受的是,薛宝钗竟然瞧不上她的心肝宝玉!

  “我警告你,当今已下了口谕,宝玉不得不娶薛家女,这事儿没得商议,你也别动甚么歪脑筋。不过,这女儿家之所以如此,还不是被家里人教坏的。你赶紧养伤,也别管家中事务,只一门心思的给我把薛家女教好。我只一个要求,让她知晓心比天高的后头那句话,叫做命比纸薄!”

  丢下这句话,贾政再无半点留恋的转身离开,只留下王夫人带着满腔的恨意无处发泄。

  薛家!薛家!!薛家!!!

  然被王夫人惦记着的薛家母女俩,这会儿也颇为不好受。有甚么比苦心经营到最后,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惨的?薛家母女俩折腾了多少日子,付出了多少代价,旁的不说,给王熙凤的厚礼,以及给史家的巨额赔偿,如今都成了一场笑话。

  不嫁也得嫁!

  非但要嫁,还要感恩戴德的出嫁,甚至因着是当今赐婚,薛家为表明心迹,还必须将薛宝钗厚嫁。

  消息传到梨香院时,薛家母女就已经苦涩难耐,待想通了这一切后,更是如同哑巴吃黄连一般,有苦说不出。哪怕她们知晓,是被人算计了,且算计她们的其实就是黛玉和王熙凤等人,可那又如何?不怕阴谋诡计,只怕光明正大的阳谋。人家有本事求得当今赐婚,她们却没底气抗婚。

  嫁罢!

  打定主意后,薛家母女装扮妥当,带上厚厚的礼物,亲自拜访荣禧堂。

  虽说先前太上皇曾下令让王夫人回府思过,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太上皇保荣国府的策略而已,王夫人回府后的日子究竟过得如何,还得看当家人的决断。因此,即便王夫人一直不曾搬离荣禧堂,也无甚大碍。可对于薛家母女来说,再度拜访荣禧堂,却充满了不甘不愿以及崩溃绝望。

  如今的薛宝钗是真心不愿意跳入荣国府这个大火坑,且不说荣国府的将来如何,单是她们母女俩先前做的那些事儿,就不可能被原谅。偏生,如今她们已是骑虎难下,为今之计也就只能用先前王熙凤支的法子。

  赔礼道歉,保证绝不再犯。

  荣禧堂,王夫人听着丫鬟回禀薛家母女到来,当下冷笑一声,既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只这般晾着。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才勉强松口见面。

  依旧是送上厚礼,说一车好话,薛家母女心中苦涩不已,王夫人却依然冷着脸不言不语。厚礼她倒是不曾拒绝,原谅的话却是一个字不吐露,就仿佛看着薛家母女俩在自己跟前耍猴戏一般,只看不说。

  “姐姐,我……”薛姨妈何止尴尬,她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正所谓千金难买早知道,若是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她们又何苦选择这般迂回不讨好的法子?甭管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来荣国府投亲,亦或是坚持将薛宝钗送入宫中小选,甚至干脆就甚么招数都不出,坐等宝玉和宝钗成为一对,都成呢!怎么着也比如今这种情况好多了。

  是啊,有甚么比撕破脸后,还硬捆在一起一辈子更惨的?到了这会儿,贾母、贾政乃至王夫人都不满意这门亲事,当然薛家也同意不愿意,可偏偏,当今他下了口谕!

  赐婚甚么的,简直不能更坑。

  “哼,这会儿想起我是你的姐姐了?你愿意喊,我还不敢应呢,真不愧是皇商薛家,事事算计不说,如今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成呢,既是这般不愿意,索性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也好落得一个贞洁烈女的好名声!”

  终于,王夫人开口了,只可惜却没有一句好话。薛家母女虽早已料到她们此次前来必然会碰壁,却也万万不曾想到,王夫人竟是半分颜面也不留。当下,薛姨妈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而薛宝钗却是气得满脸通红,却没敢多言只将头深深的埋在胸口。

  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何等的艰难?不说一辈子如此,哪怕像先前探春那般,在西院里一待就是三年,便已是极为不易了。纵然并不缺衣少食,可其中的苦痛,却只有本人才能真切的体会到。

  薛宝钗不可能这么做,也因此,即便王夫人的言语再怎么尖利,她都只能咬牙忍着。

  王夫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经了此次变故,她很清楚自己在荣国府的地位早已骤降,可纵是如此,她也不能让薛家母女爬到她的头上去。当下,便冷着脸道:“如今府里一团忙乱,老太太病了,我的身子骨也不大利索,可没心思替宝玉张罗亲事。不过,既然是当今赐婚,这事儿就先这么着罢,等过些日子,慢慢再张罗也不迟。”

  “诶,好,都听姐姐的。”真切的感受着王夫人的厌恶和不耐烦,薛姨妈却只能白着脸勉强挤出笑来,只是她那个笑却比哭都难看。

  “那就赶紧走罢,我还要静养。”

  顶着寒风过来,又在穿堂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却仅仅才说了两句话就被人毫不留情面的轰了出去。薛家母女这会儿已不单单是苦涩了,而是一回到梨香院就忍不住抱头痛哭。并非作假,实乃真情流露。

  日子过到这份上,还有甚么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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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人可看不到荣国府内里的苦闷,他们只知晓最近一段时间里,荣国府风头无量。贾政气死兄长又如何?比起一命呜呼的贾赦,贾政不过就是吃了几顿牢饭,顶多掉了几斤肉,回头略养养就回来了。王夫人不孝又如何?训斥了杖责了,回来依然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薛家母女俩发癫似的瞎折腾,结果闹了半响,竟还得到了当今的赐婚!更别提还有当今亲口赏赐的国子监监生名额了,只要贾兰别太蠢,将来必是前途无量的。

  归拢起来就一句话,荣国府福气滔天,简直就像是老天爷瞎了眼一般。

  而就在此时,京城里还有一处也得了当今的口谕,然却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贾府门外,贾琏躬身将当今的心腹苏公公送上马车,又目送马车远离,这才顶着风雪回了府中。算算日子,这大概是冬日里的最后一场雪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该是春回大地的日子了。可惜,对于贾府来说,至少要两年半以后,才能真切的感受到所谓的春日。

  “去后院罢。”回府之后,贾琏并未再去前院书房,其实他本就不爱去书房,只是当贾赦故去后,贾琏忽的明白了。原本,那棵为他遮风挡雨的老树已然不在了,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成长,直到长成一棵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心头再不情愿,他依然每日抽出空,去书房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家主。

  可今个儿,他却是真的累了。

  荣国府那头的两道口谕,贾琏早已知晓。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消息传来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府上也迎来了当今口谕。隐隐约约的,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仿佛自己早已深陷泥潭却不自知,更可怕的是,以他之能,根本无法从泥潭里脱身。

  贾琏快步走回正院,不曾见到王熙凤,倒是碰到了邢夫人。

  邢夫人并不知晓外头的事儿,事实上自打贾赦过世之后,她便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贾琏知晓邢夫人没甚本事,心思也不坏,索性随她去了。加之俩人虽名为母子,实则并无丝毫血缘关系,因此素日里即便见了,也顶多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可今个儿,邢夫人见了贾琏,却主动开口道:“琏哥儿,老爷已经下葬了,咱们家也是时候重新归整院子了。”

  听了这话,贾琏很是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明白了邢夫人话里的意思,因而只道:“太太,无妨的,左右咱们家还在孝期之中,且这宅子也只是暂住的。等回头咱们家出了孝期,再换个大些的宅子,顺道也好将称呼改了。”

  贾赦已逝,如今贾府的家主是贾琏,且贾琏膝下有一儿一女,按说此时便是将称呼皆提一辈,也是正常的。说到底,他们已从荣国府分家单过,完全可以尊称邢夫人为老太太,让贾琏和王熙凤成为老爷太太。可说句实话,贾琏不是很愿意更改。就仿佛,只要院子不换,称呼不改,贾赦就还在一般。当然,贾琏也知晓永远这般是绝不可能的,因此他给了自己一段时间来接受,父孝为三年,想来足以抹平曾经的悲伤了。

  邢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听琏儿的。”

  辞别邢夫人,贾琏回了自己院子,没有理会一路上给自己行礼的丫鬟婆子,便径直进了正堂内室。及至见到了王熙凤,贾琏的心才微微安定了一些,将屋里的丫鬟打发走,贾琏正色道:“凤哥儿,倘若当今逼咱们站队,你说,咱们应当如何选择?”

  “甚么?!”

  王熙凤原还想问问怎的贾琏今个儿这般早就回了后院,没曾想,她还未开口,贾琏就给她来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惊得当下就从暖炕上跳了起来,满脸的惊疑不定。

  贾琏微微一叹,倘若贾赦还在,他定不会将前头的事儿拿来烦恼王熙凤。可谁让他如今连个商量事儿的人都没有呢?不跟王熙凤说,他还能同谁说道?

  “方才,苏公公来了,同我说,将来荣哥儿长大了,也会得到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他还说,就让林妹妹养在咱们家里,无需理会荣国府那头,又暗示我,且暂时不要给林妹妹相看亲事……凤哥儿,你说当今究竟是甚么意思?”

  听贾琏把话说完,王熙凤才大松了一口气,复又坐下,好笑的看向贾琏,道:“还能是甚么意思?爷您方才自个儿不也说了吗?这是当今逼着咱们家站队呢,只不过一边是当今,一边是太上皇和四大家族罢了。”

  “所以呢?”

  “四大家族攀枝错节,哪怕如今早已不如往昔了,可到底是老臣,且还有太上皇护着……打个比方,就好似当初我在荣国府管家理事时,就格外的不喜赖嬷嬷那一大家子。你说凭甚?明明是签了卖身契的奴才秧子,倒是比主子还能摆谱。就连我想打发个丫鬟,但凡赖嬷嬷开个口,纵是心里再不情不愿,也只能忍着受着。更别说赖家家资不菲,人家不单在荣国府里耍主子派头,待回到家中,更是成了真正的主子爷。”

  王熙凤说着,便拿眼去瞧贾琏,语气里有着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当时就想,倘若爷继承了荣国府,我定要拿赖家作筏子,叫他们在我头上耀武扬威!爷您猜,当今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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