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〇〇章 几回落叶又抽枝(三)

  “……我反口?什么叫做我还反口?”

  房间之中,声音暴怒,挥舞木凳的声音响在空中。

  “我算看出来了,离家出走,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无法无天了!”

  “哈哈,眼镜,往日里我不打你那是尊重老人,跟我火并,你怕不是想死!我混斥候的……”

  “尊重老人你就不会对铁天鹰下手了,你答应过我什么?顾全大局……”

  轰隆隆的声音,左文轩摔了凳子,以两根凳脚为武器朝着宁忌呼啸挥打,他虽然参谋部出身,但一来长期锻炼,二来见惯西南的精兵悍将,此刻出手也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宁忌则是哈哈怒笑,拿了房间里的扫把还击。

  “我呸,铁天鹰是敌人――”

  “大局、大局……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遇上事情就脑袋一热……”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你们这帮王八蛋居然把霸刀教给那只狗,他在我的面前用霸刀,他不该死吗?你都该死――”

  “现在弄得人都快死了,里里外外全是屎,还要我来给你擦屁股――”

  “我去,你还插我屁股――”

  “……什么……啊?”

  骂声与打斗声连绵,将房间里的桌椅扫得东倒西歪,到得激烈时,宁忌挥舞扫帚将左文轩的头脸砰砰砰的打了好几下,空中全是灰尘,左文轩疯狂地挥舞凳脚还击,一根凳脚打在墙上飞了出去,宁忌正有些不忍,灰尘中左文轩猛地一拳挥了过来,打在宁忌的猪头脸上,将他打的向后方颠了好几步,呲牙咧嘴。

  宁忌痛苦地揉了揉脸:“切,想不到你个弱鸡还有点力气……”

  左文轩摆着头,挥舞袖子打打灰尘又擦了擦脸,噗噗向地上吐了两口,方才阴沉着脸四处张望,顺便抬了抬手:“老子每天锻炼,要不是手下留情刚才能一拳打死你。”

  他样貌斯文,回归东南之后也向来以幕后的筹谋者自居,但此刻的袍袖之下,竟也有鼓起的肌肉。

  “是啊是啊,手下留情……”宁忌磨着牙齿,随后伸手指向房间一侧,“那边。”

  左文轩便摸索着去找眼镜,宁忌伸手指了好几次:“左边、左边……再过去一点……”

  找到眼镜,擦擦干净,在地上蹲了一下,随后左文轩提着棍子站起来,往旁边一挥,又踢掉了一张桌板,指向宁忌:“你……你差一点就砍死铁天鹰……”

  “没死……那就是没事喽。”

  “差点就死了,你能不能有点大局观?”

  “我还不够有大局观?铁天鹰当着我的面用霸刀,你们哪个王八蛋教给他的?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回西南我告你们的状,到时候判你们死刑,立刻执行!反复执行!”

  “我怎么知道是谁教的?宁先生有教无类,教了所有人霸刀的诀窍,铁天鹰又是高手,随便学一学不就学会了?这么多人,谁教的,你去查啊,要不要我给你把人集合起来,告诉他们五尺淫魔宁小二来福州了,要追究这事,让你一个个跟他们聊去――”

  “――再提那个外号我砍死你。”

  “全天下知道这个外号的人多了……”左文轩冷笑一声,随后摊开手,“现在的问题是,铁天鹰重伤,他对你可好奇了,刑部也会开始找你――那个行刺的矮子!现在事情越搞越大,各方视线盯过来,谁挡得住,你的事迟早通天……”

  “出来混江湖,就是这个样子的啦。”确定了铁天鹰没死,宁忌心情放松,整了整头发,一脸无谓,“你们这帮眼镜,担心这个担心哪个,就是想得太多,胆子太小。现在不是很好吗?吞云和尚那边的人,我们一次干死五个,四舍五入就是十个……”

  “死了几个喽有什么好说的,铁天鹰重伤了,你怎么不把吞云和樊重也搞死?”左文轩骂,随后顿了顿,“而且,这是胆大胆小的事情吗?你这破身份摆在这里,它跟现在的事情是一个级别的?”

  “一码归一码,我出来行走江湖,可没打西南的名头。而且我爹大公无私,就算我死在福州,那也不会连累你们。”

  “你个萝卜头说得轻巧……”左文轩冷笑,“宁先生是大公无私,有事憋着,可其他人呢?宁忌,我就不说中间那些搞阴谋的了,你要是出了事,霸刀那位刘夫人会不会追究?甚至也不说霸刀刘夫人,真要是大夫人闹起来,宁先生压不压得住她?”

  “呃……”

  宁忌偏着头想了一阵,过得片刻,伸出手指挠了挠头,“哎嘿嘿……”

  有点无言以对。

  真要是自己出了事,瓜姨和大娘,多半是要追究的,其实瓜姨那边还好些,涉及军权,父亲会在明面上压下来。大娘那边,极少动怒,然而一旦动起来,背后的影响力方方面面的,父亲也未必压得住。真是幸福的烦恼。

  “你就是个祸害!”左文轩道。

  “呃,嘿嘿……一点小事嘛,不要生气嘛。”宁忌耸耸肩笑着表达歉意,“而且,我也不是不懂大局,你看我来的时候就在想啊,要是真把铁天鹰砍死了,你不好交代,我听你的,立马出城跑得远远的,就再也不回来了……”

  左文轩眼睛亮了亮:“那你现在跑,我送你走……立马滚。”

  “那他现在又没死,你急什么呢!”宁忌狗脸一翻,“而且你看,我现在就快打进敌人内部,虽然起了一点冲突,但看得出来,陈霜燃这边的坏蛋都很欣赏我……”

  “也难怪他们欣赏你……”

  “对吧……你不要急,还有另外一边的蒲信圭,现在也欣赏我,他们慧眼识珠,都要跟我合作。这是什么情况?眼镜你看到没?你们一帮愣头青,什么东西都搞不好,我是主角,我能救你们。哼哼,我已经有计划了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候我爽了,你交差,有什么不好的。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现在要我走,你就是胆小鬼!”

  左文轩扶着眼镜,叹了口气,在那边思考了一阵,终于扶起一张凳子。

  “其实……现在走,是最好的时机。”他缓缓道,“其他的事,包括左行舟,都没有你这边会搞出的问题大,当时你摆摊,我认了,现在你再往前,搞出事情来,我控制不住。”

  “我不走。”宁忌摆了摆头,便也坐下,他沉默片刻,随后也是缓缓开口,“左文轩,我是宁家的儿子,可我从小也在摆脱这些,战场我都上得了,何况区区一个福州?而且……父亲是支持我这样做的,眼镜,我死了,他会伤心,但我能走出来,我知道……他心里高兴。”

  他的目光盯着前方的左文轩。

  少年在战场上成长,自小时候开始,便性情跳脱、咋咋呼呼,他极少正式地与人谈论自己的父亲,但此刻说起来,双目中也蕴含了极其认真的光芒。

  他心向自由,但最主要的,是身边的亲人也在将这样的自由传递给他,父亲会跟他说起天下的烂漫、说起对江湖的向往,母亲向他说起江宁的过去,他们爱护他,但说起这些爱护时,也带着淡淡的惋惜,作为宁家的孩子,并不自由……而也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流露,他极小的时候便进入了军队,而他们也渐渐的接受了他走上战场。

  父亲、母亲,家中的兄弟姐妹、其他亲人们,或许也早有过这样那样的心理建设。于是他从西南出来,拥抱了这份沉甸甸的、黑暗的自由,纵然年少,他的心中却非常明白,有些东西,只有向前才能打破它,后退是无路可去的。

  左文轩看了他好一阵,终于伸手捏了捏额头。

  “真不走?”

  “不走。”

  “那就……聊聊你搭上的线吧,还有你的破计划……”

  左文轩服了软,宁忌便嘿嘿地过来,跟他说起与蒲那边往来以及跟吞云等人后续的打斗。如此交代一阵,左文轩表示明白了,便也说了说刑部与铁天鹰这边的问题,让他小心。

  宁忌倒有些不以为然:

  “你们都是一边的,就不能多透露一点,让他们别查我?铁天鹰那边不用说实话嘛,就说为了卧底,我下手重了,让他担待一下,来日我再跟他道歉……哼哼,到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干净利落一刀砍死他,然后走人……”

  “什么一边的?”左文轩无奈地瞪他一眼。

  “你们啊,什么闻人不二、成舟海、李频、铁天鹰、左家……不都是全心全意的狗腿子吗?自己人,你给我担个保,多大的事情……”

  “……”左文轩揉了揉额头,“你个萝卜头,懂个屁的政治……亲兄弟都没法全部信任,何况同殿为官。人家本来就怀疑我左家只认西南不认朝廷,现在更怀疑了……你滚蛋!不想看到你。”

  “嘿嘿,立马滚。”

  了解了事态,又与左文轩通了气,宁忌心满意足,服软走人。

  只是到得门边时,听得左文轩那边又开了口。

  “喂。”

  “嗯?”宁忌回过头去。

  左文轩举起手指指着他:“是你自己不肯走的,事情要是闹得再大些,会出什么麻烦,我也不清楚……到时候你别怪我。”

  宁忌想了想,一耸肩,消失在了房门处。他还是很开心。

  下午的阳光从房门处照射进来,空气中有荡漾的微尘,宁忌离开后,左文轩还在原地坐了许久,为难地思考。宁忌的身份问题是无法用严重性来定量的,一旦定量,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边,而一切与之相反的决断都属于心软和不理智。

  他仔仔细细地思考了许久,也只是一声叹息。

  大致的情况弄清楚了,只好回去擦屁股,弄清楚刑部与铁天鹰那边的一些动作,看看能不能做什么提前的预防。从这边离开,回去的道路才走了一半,一辆马车静静地靠了过来。

  伸手掀开帘子,左文轩看到了那边露出的笑脸。

  “真巧啊,文轩。”成舟海在那边打了招呼,随后伸手指了指,“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我过去、我过去。”左文轩笑着起身,随后上了另一边的马车。

  “今天的事情,做得很漂亮。”落座之后,成舟海笑着夸奖了一句,“刚才去哪了?”

  “去……处理一些手尾……”左文轩斟酌着,缓慢开口。

  “我刚刚从铁大人那边过来……”

  “铁大人的伤势,实在是……”

  “……宁忌是什么时候来的?”

  成舟海的话语随意,说这个问题时,甚至还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

  车厢里,左文轩的嘴巴渐渐的张大了。成舟海回过头来,见到他的表情,也是极为随意地将话语接了下去。

  “哦,早几年去成都,见到过那个小朋友,长得跟宁毅妾室小婵太像,过了这么几年,我在银桥坊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福州太小,要是当初在汴梁、临安,城里出点小事,我是不会亲自去看一眼的……文轩……文轩?”

  成舟海坐在那边,笑望着他,然后问。

  “……文轩,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有报告上去?”

  “……”

  左文轩怔怔地坐着,过了片刻,他一声叹息,将后背靠上了车厢……

  成舟海饶有兴致地咀嚼着他的表情。

  “别慌……慢慢说。”

  ******

  “不用慌,没事了。”

  左文轩与成舟海的马车向南行,宁忌与曲龙的身影则穿过了东边的街巷,沿着巷道间错落的树荫准备回家。

  “老东西命大,没有死。左文轩那边一堆屁话……还敢威胁我,但被我说服了,只要事情不再闹大,就能再帮我挡一阵……嗯,所以说做事还是得有章法,老狗得最后杀……”

  “上午杀了陈霜燃的人,消息传开,蒲信圭这边,应该也会信你了。”

  “没错没错,这就是我运筹巧妙的地方!蒲小狗看见我杀了陈霜燃的人,一准更加信我。至于陈妖女那边,她混黑道的,也不算撕破脸,她要办事,下次就该尽力拉拢我……我这次吃完原告吃被告,哼哼,一定要给左家这帮小狗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瞧不起我……”

  “总感觉,咱们要把全城的人都得罪光啦。”

  “那有什么关系。”宁忌将下巴一扬,随即扭头看看曲龙,却将瑟的脸平静了下来,“其实……放心吧,没事的,其实……”

  阳光从树荫间落下,他犹豫了一阵。

  回首在成都第一次见到曲龙,过去了已有两年,他们经历奇异的分合,曾经在冰冷外壳下惶然的少女变得坚韧而清澈,他们也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许多,如今只剩下最初的某些事情未曾提起了。

  “……等……再过几天,我有些家里的事情……想跟你说……”

  “……嗯。”

  巷道无人,他们牵着手,正走向前方。

  城市另一边,马车缓缓行驶,成舟海静静地聆听着对面的说话。

  ……

  在街市上买了点吃食填饱肚子,一路回到怀云坊的小院,曲龙打来清水,让宁忌脱了上衣,为他处理了身上与脸上的伤势。

  作为军医,一些大的伤口宁忌早有处置,曲龙则是学习着这方面的知识,看见背上几处刀伤时,倒差点落下泪来。宁忌对此满不在乎,拖她在怀里安慰了一阵,之后两人又搂抱在床上,细细地说了一会儿话。

  夏日的下午,窗户吹进来有罕见的凉风,曲龙向他诉说着她的心疼和担心,她虽然已经见过了许多的事情,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他受伤,还是会心疼,而他也跟她说了些很蠢的话语,说他纵然经历了许多次类似的事情,被人打成猪头也还是很痛的云云。少年的男女在恋情中的话语总是愚蠢却也清澈,没有太多的营养,只唯独他们会铭记上一辈子。

  他们在相互依偎中平静下来,在亲吻之中,差点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宁忌还是忍住了,道:“过几天……我有事情跟你说……”曲龙也咬着嘴唇点头:“……嗯。”

  离开房间时,纵然内心平静安宁,但心跳倒是快得无以复加,宁忌连续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最后回去看时,只见床上的少女也正抿着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我很快回来……”他轻声道。

  下午还有些事情。

  参与吞云、樊重、铁天鹰的火并,上午发生在荷芸谭的事情眼下已经开始发酵,蒲信圭那边慢慢的应该也已经得到具体消息,那么作为“盟友”,宁忌便可以再次约见对方,商谈下一步的事情,甚至于关于左行舟的消息,如果聊得顺畅,宁忌也可以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二了。

  他离开怀云坊,去到约定的茶楼,留下了一条讯息。

  时间接近酉时,海边的城市刮起了凉风,壮丽的夕阳也正从远处蔓延而来,宁忌坐在茶楼上,想着与曲龙之间的事情。

  作为军医,也作为有过经验的人,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自然知晓,他也已经做好了决定,接下来想要娶她。而作为正直的少年人,他不想再让这件事情发生得草率――当初与于潇儿的事情对他而言仍旧如同阴影一般在心底盘旋,这一次,他得认认真真的来。

  对于父母、家世的问题,也要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清楚。他早就知道她去往西南的目的,可那个时候她被闻寿宾所迫,他会告诉她,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了,自己并无芥蒂,包括父母、兄长,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很好说话,一切问题,将来都能说得清楚。

  要买些吃的回去。

  信息已经留下,蒲信圭的人尚未到来,或许今晚到银桥坊可以见面……宁忌思考了这些事情,从茶楼上站起来。远远地,听得城内传来“轰――”的一声响。

  炮声?

  多稀奇啊……

  宁忌在茶楼上朝远处眺望了一下,过得一阵,他确定了烟尘冒起的位置,皱起了眉头。

  轰、轰――

  又是两声惊人的炮响――

  宁忌的身形猛然动了,他冲出茶楼的窗户,如猿猴般跃上屋顶,在屋顶上跑了几步。

  如血的夕阳铺展在天空上,城池鳞次栉比的屋顶朝远方延伸,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怀云坊。

  喊杀声从那边传来,随后,又有爆炸……

  怎么回事……

  宁忌的脑袋晃了晃,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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