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鬼王是有预谋的……”
“废话,现在就是一头猪,也能看出来了!”
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激动道:
“我是说他从进入凉州的那一天起,就有预谋!”
听者仍是语气幽幽:
“我觉得他还没进入凉州,就已经有预谋了,当年多少人家在暗中与陇右汉中有往来?”
说不定从那个时候起,冯鬼王就已经在谋划如何分化凉州内部了。
这不,才几年时间?
不说那些袖手旁观的家伙,就是一向经不起鼓动的羌胡,现在都没啥动静了。
偶尔心动的,一旦得知有铁甲骑军,当场就直接翻了脸,把派去游说的人套了麻袋,扭送到官府去了。
美其名曰捉拿逆贼立功——套逆贼脑袋的麻袋还是南乡产的!
你跟谁说理去?
人心散了哇,再没有以前那种一呼百应,此起彼伏的热闹了。
当年张公,就算是成了魏国的执金吾,都借故不愿意离开凉州。
而现在呢?
张家已经铁了心要当汉国的走狗了。
“这朝廷是一手举屠刀,一手拿票子,逼着大伙站队啊!欲拿票子者众,敢向屠刀者寡哇!”
这番废话话让旁边的人直翻白眼。
要不是为了家中子弟,我也愿意拿票子呢……
若是没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说不定还有人愿意放手一博。
但事到如今,看到官府真敢下狠手,连屠两族,根本就不顾忌可能造成的凉州动荡。
屠刀还没举到自己头顶呢,已经有人心里在打鼓了。
真要到了最后关头,不知在场的,还有多少人有勇气拉着全族人为几个族中不肖子弟陪葬?
“张家说了,让我们在一个月内把人送出去,一个月的时间啊,说明官府根本就不怕人跑了,更不怕我们会……”
最后的词没吐出来,但谁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管你是要反还是要举大义,有本事就挡铁骑。
官府就这么一个态度。
简直是不把凉州百年之乱看在眼里,欺人太甚!
相比于在凉州掀起腥风血雨的赵广,李遗就显得低调许多。
丞相去世后,相府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身为丞相府参军的李遗,以尚书郎的身份,转入了尚书台。
只是尚书令蒋琬在留守锦城的时候,自有一套班子。
如今自然是全部带来了汉中。
再加上尚书台正式接替相府,才刚刚承担起处理全部政务的责任,各个户曹之间还没有稳定下来,一时间比较混乱。
李遗又是从相府转过来的,这些日子竟是有些无所事事。
哪知有一天,尚书台突然收到从关中送来的镇东将军的一封信。
说是希望派李遗前往锦城,协调一下东风快递转运粮草的问题。
每逢大战,兴汉会都会协助朝廷运转一部分粮草,这已经是惯例了。
再加上冯镇东又是兴汉会的会首,如今身处前线,统领大军。
以他平尚书事的身份,亲自点名让尚书郎李遗前往,蒋琬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关中乃大汉旧都所在,故这大军粮草之事,乃是重中之重,尚书郎到了锦城,万不可疏忽。”
临走前,蒋琬还殷切叮嘱了一番。
虽然大战已是平息半年,但魏贼虎视于东,不可不小心。
蒋琬知李遗在兴汉会的地位不低,故而派他前往锦城协调,相信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遗应下之后,回到自己府中,收拾了一番行李,与府中妻小告别,便往锦城而去。
他表面看似轻松,但出了汉中之后,却是突然加快了步伐,一路紧赶慢赶,不过十余天,他就赶到了锦城。
“文轩,我们又见面了!”
锦城外,早有车马在等着。
看到有些风尘仆仆的李遗,有人远远地就笑着大声喊道。
李遗看清了迎接的人,当下也是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维哲,你如何得知我今日到锦城?”
“这些日子我一直派人在前面打探消息呢,就怕你赶不上。”
一直守着兴汉会锦城堂口的邓良,笑着与李遗把臂:
“看到你,我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半。”
这些年来,朝廷每有战事,李遗不是被丞相派往陇右凉州联系冯君侯,就是派来锦城协调粮草运转之事。
所以李遗邓良两人,合作也不是第一次了,彼此算得上是非常熟悉。
听到邓良这个话,李遗亦是有些感叹:
“吾与维哲,同有所忧是也。我就是怕还没到锦城,维哲就去了南中。”
三言两语间,两人各自从对方的神态中看到看似轻松下面的压力。
“走吧,先回去再说。”
“也好。”
坐上了马车,没有入城,反是顺了城墙绕着圈,去了锦城外的兴汉会码头仓库。
经过这么多年的建设,这里几乎成了锦城的卫星城。
无数的货物在这里搬上船卸下船,或运进锦城,或运往南中,或运往汉中,或运往永安。
兴汉会仓库,名为仓库,实则已经是集贸易娱乐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大集市,着实热闹非凡。
马车进入兴汉会专用的客舍,两人下了车,又步入一座精雅的小院。
外头的热闹一下子就被隔离在外头。
精致小舍早摆上了酒菜。
酒是好酒,不但有蜜酒,果酒,还有蒲桃酒。
唯独没有烈酒,那玩意儿除了北方蛮子,没人喜欢喝。
大伙还是喜欢喝一些柔和的酒。
菜更是好菜,蒸煮炒炸皆备。
有侍女捧着水盆上来,李遗拿起香皂洗手,再擦干水,这才坐下。
倒酒,又连吃了几口菜,这才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这近半个月来,为了赶路,我可是没吃几次热食,维哲知我,知我!”
“哈哈哈……来,饮胜!”
“好,请。”
酒过三巡,邓良让服侍的下人出去。
然后这才看向李遗,脸上已是换上了些许的忧虑之色,问道:
“文轩,此番兄长,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
李遗吃了个半饱,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下去以后,这才回答道:
“兄长信里是怎么跟哲维说的?”
“只说让我去清查南中分部,看看有无违背规矩之事。”
李遗点了点头:
“兄长让我来锦城,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虽然早有预感,但两人相互印证之下,仍是止不住有些意外,乃至震惊。
“兄长,这是为何?”
邓良有些涩声道。
李遗摇头苦笑:“不知。”
他指了指自己:“吾祖籍乃是南中,按理说南中我比你更熟悉。”
然后又指了指邓良,“而锦城这一片,你留守已有十来年,你比我更熟悉,但兄长……”
但兄长偏偏就让两人对调。
这是……不信任他们了吗?
邓良欲言又止,李遗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
“维哲不必如此,兄长这番安排,当是有所用意。”
“哦?”邓良看向李遗,“以文轩之见,兄长这是何意?”
“应该是怕我们到时候下不了手。”
李遗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脸上已是有微红之色。
也不知是仗着酒意,还是借着酒意,李遗吐出一口酒气:
“我们李家,现在在南中也算是有几分薄面,虽说大人早年去了汉中养病,但李家大部族人,仍是在南中。”
“若是南中那边真出了什么事,有人求到我头上来,怕是有不少叔伯长辈。”
“到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为难啊……”
他又看向邓良:
“维哲留守锦城十来年了吧?”
李遗伸出食指,向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锦城这一带,怎么说也有不少关系。”
“若到时候真查出什么,到时候有人求到维哲头上,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办?”
邓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了一口,这才开口道:
“这么严重?”
李遗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维哲不要小看这个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赵二郎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兄长派去了凉州。”
若认起兴汉会里面最有份量的人物,除了会首冯兄长。
接下来就是赵广、李遗、邓良。
凉州、锦城、南中这三个地方,各派了一人过去,可见事情的严重。
邓良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遗看到他这个模样,又再多提了一句:
“我过来之前,在尚书台曾看过一份文书,是从关中转过来的。”
邓良抬头看向李遗。
“兄长把三千铁甲骑军调去了凉州。”
“噗!”
邓良一下子就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失声叫道:“铁甲骑军?!”
铁甲骑军,目前大汉只有一支,同时也是天下最强大的一支骑军——这是全大汉上下的共同认知。
一骑当千可能夸张,但一骑当十,那就是小看了它。
只是……清查兴汉会内部这种事,为什么需要调动铁甲骑军?
“文轩,这等最重要的事情,以后记得说在前面!”
邓良激动得差点掀了桌子,恶狠狠地看向李遗。
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听到,他凑到李遗身边,喷着酒气,却又不忘压低声音:
“兄长,真的没事?”
“兄长要有事,能调动铁甲骑军?该担心有事的,是凉州那边。”
李遗淡然一笑,又是仰脖饮了一杯酒。
邓良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也跟着喝了一杯:
“凉州,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个事情,换了别人,可能不知道。
但李遗不会不知道。
邓良很肯定这一点。
果然,只听得李遗回答道:
“去年的时候,兄长在关中前线领军,凉州有人越了线。”
邓良一皱眉,越了什么线,竟要动用铁甲骑军?
总不能是造反吧?
就算会里的那些老卒战力再强,但没弩没铠的,也不至于动用赵三千和三千铁甲骑军。
难道凉州分部,出了一个堪与兄长相比的绝世名将,带着人造反了?
“凉州豪强。”
李遗惜字如金地又吐出四个字。
邓良这一回,总算是听明白了,他握了握手里的杯子,点了点头:“该杀!”
这是要毁了兴汉会的根基。
不杀不足以震慑后来人。
“说吧。”
邓良一愣:“什么?”
“锦城堂口,有需要提醒我的吗?”
邓良再愣,接着大笑,指了指李遗:
“你啊你。”
然后摇了摇头,“我说不准,我只能保证,这个仓库里的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出了这个仓库,我就不能保证了。你自己清查,查到什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虑我。”
十来年了,要说没有人情关系,那就是假话。
但邓良只敢说自己只能担保仓库里面的人。
而且他也不想哪一天,锦城外面,突然来了一支骑兵什么的。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兄长为什么要让自己和李文轩对调清查了。
不是信不过,而是让他们避开麻烦。
心里的那点心结那终于解开。
他再饮一杯,有些轻松地说道:
“明日我就启程,前去南中,你呢,有没有什么需要交待我的?”
相比于已经继承爵位的李遗,邓良的大人邓芝,身体一向健康,再加上有兴汉会和兄长这条后路。
他为了就近照顾住在锦城的老母,所以一直没有入仕。
眼下只要安排人照顾好老母,就可以直接说走就走,却是比有官职在身的李遗方便很多。
李遗同样摇了摇头:“没有。”
兴汉会开发南中,李家作为地头蛇,自然混了不少产业。
不过对于李遗来说,南中那边,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来一场大义灭亲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自己和族弟李球,眼下都已经入仕,只要自己兄弟二人没事,李家就不会倒下。
再说了,树木的枝叶长得太过茂盛,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偶尔修剪一下,主干说不定能长得更好。
大是大非面前,政治站队问题,你跟我讲同姓?
“丞相去世了,现在消息应该已经传遍了南中。夷人会不会有别的想法,谁也说不准。”
“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有两人肯定是可信的,其中一个,就是诸葛伯松。”
丞相去世,曾有遗嘱不让家属前往关中奔丧,故而诸葛伯松仍是留守南中。
邓良听着李遗的嘱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问道:“还有一个呢?”
“孟获之女,花娘子。”
“哦……”
明白了。
邓良迟疑了一下,又忍不住地问道:
“越巂那边,怎么办?”
“兄长已经奏请子实为凉州长史,让意致出任越巂太守。”
黄意致到任,肯定直接就顺手清查了。
“朝廷答应了?”
“答应了,因为兄长没说继任南乡县令的人是谁。”
没有说,那就是交给朝廷安排。
拿一个县令换一个太守加长史,看起来是赚大了。
但如果这个县是南乡县,那就另当别论。
估计冯君侯就算多举荐一位边郡太守,朝廷可能都愿意。
“出大血了。”
邓良叹息,“兄长为了我们这些兄弟的前途,算是仁至义尽了。”
李遗点头赞同,然后又加了一句:
“不过南乡也是到了该让出去的时候了。”
丞相没了,世道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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